孤鸣的夜莺

---对梦乔诗歌的一次解读(安徽.李三林)

      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一张打印纸上的两首诗，旁边还有用钢笔修改的文字，我就对梦乔笑笑，说她是一个很认真的写作者。那时，我已经读过她的一些诗，仅从感觉意义上说，印象还是很深刻的。这次，给她写篇诗评，我又犹豫起来。诗歌在我眼里已经是稀松平常之物，多年没有读过诗的家伙现在也会偶尔读诗写诗，能在诗歌文本的阅读中获得到自身的愉悦，也是最近的事。

      在对梦乔的诗歌作一些评论之前，我首先认同的是关于“女性诗歌”的说法。这种说法的角度与层次在各人的认知下表达不一，最终还是我所同意的。女诗人周瓒说过：“女性诗歌”是一个集合的概念，它不仅是女性的集合，是诗歌的集合，而且也是一种描述话语的集合。”她针对女性诗歌的概念提出这样的说法，说明的问题是：女性诗歌所依赖的经验层次是什么，何以能够受到集体意识的干扰和归化？对这些问题再进行深度思索，然后单一地评读某一位诗人的作品，倒显得精力过剩。

      单从一个阅读者的经验层面上来看，首先必然服从自己的感觉，从“印象”出发，再进入到文本之中，这样才具有可靠的阅读意义。诗歌写作最多也只是一种个人经验的显性表达过程，如果再作深入细致地分析，各种理论异常艰深地探究下来，会莫衷一是。俄国白银时代的女诗人维茨塔耶娃曾经如此自信地写到：“维纳斯＼手的作品＼作为匠师＼我精于本行”，但时代宏大多变，决定了诗人的命运，一波三折，人生多难。时下生活不可同日而语，网络深入人心，诗歌网站四处林立，隐隐一派浮躁之气，一个诗歌爱好者如何把握自身心态，这需要成熟警醒的认识。梦乔在网络里相对安静，她是一个喜欢精神漫游的人，亲近生活，在平淡心境中阅读与写作。梦乔电子文集定名为《孤鸣的夜莺》，夜莺在黑夜吟唱，灵魂显得孤单而卓绝，恰是一个写诗者心灵的写照。所以，还是从个人开始，从梦乔的《唱给黑夜》开始。

唱给黑夜

（一）

一切都在平静中开始又结束

这样的转换

象是被谁按错了机关

最后一道门已经关闭

月亮从我的内部升起

穿过险象环生的丛林

我已安全返回

那些抓伤后留下的印痕

正接近幸福的轨迹

（二）

静静地坐在房子里

看斧头一次一次劈开

隐密的木箱

老屋后的林子已经倾斜

这春天的悲哀

开花的血管

不停的抖动着

我已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欲望伏在木箱的碎片上哭泣

从此

我不再对你说一个字

（三）

这一夜真正属于我

高擎燃烧的手臂

照亮明天的行程

爱人，你在三月的夜里

是否看到一尾孤独而疼痛的鱼

那枚钻入体内的铁钩

已无法拔出

锈迹正漫延我的肉体

夜的底部有人狂笑

象一首诗

引我走向天堂或地狱

（四）

今夜

谁能让我安静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的狂燥

耗尽我最后的气息

脸色越来越白

此时

我必须摁住快速的心跳

对着黑色的空气

再作一次深呼吸

散落一地的长发

是你赠予我的黑夜

2003/3/10-18

      为什么要从这组诗开始，因为这是作者早期的作品。据我所知，梦乔写诗的时间也不长，也只是从2002年下半年开始写作的。这组诗被肯定的首先是在语言运用上，人的情感经验有共通之处，如何写出来，这要看如何运作语言，这是写作最低限度的要求，不受津津乐道的理论话语所左右的。这几首诗歌的语言有明显的女性特色，“伤”“哭泣 ”、“疼痛”、“黑夜”等词语在诗中出现，显现了作者内心压力被释放后的语感形态。不能自拨，怅然若失，内心隐秘世界妥当外露。从整体上来看，这四组恰好是一组，气质相近，“黑夜”这个主题融入女性视角，个人化地平面呈视，而诗歌语言正是惟一媒质。再者，作者在诗歌意象的营造时徘徊于身体物件(肉体、脸、长发等等)上，这是对自身价值存在时刻关注的结果，是由个人情绪所控制，没有受控于客体的干扰要素。这是一组沉痛的诗，浸染了作者内心迷乱的情愫，而在文本上得到语言良好维护，不失为一组好诗。而且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作者以后的写作态势。这可能是一个问题，而接着我愿意说的是作者的另一组诗歌<问题八首>：

一、守门人

在微弱的灯光里

忠于职守的人

不停地改变方式

打开一道道奇异的门

令我五次迷失

他每转动一把钥匙

音符就从不同的方门泄露

又集中在两个对结的音箱里

反复播放

黑暗中的演练

使他左眼充血

光线从弱到暗

从暗到黑

二、从寺庙滑过的声音

此时

成群的蝙蝠

从寺庙的夜里滑过

一些文字又固执地凝聚成

新的想法

许多结

在不远的拐角处

开始纠缠

我用木梳

一遍一遍地

梳理这些涉嫌纠葛的文字

三、云

你飘成那片云的时候

我让耳朵贴紧你光滑的思维

在猛狭小的容器里快速翻动

并发出悦耳的声音

许多关于云的意义就交织在一起

你继续想象一种云的颜色

酝酿一个女人在云里的姿势

四、问候

我的目光

抵达寺庙

寺庙和那一看林子已转了一个身

我问候新铸的大钟

虔诚在钟的表面

此起彼伏

五、下午

红色的棉被盖在身上

你就许下一个愿

每年都要任红色裹紧一次

一只水鸟在暖冬

游刃有余

把这个阴冷的下午

一遍一遍地

打湿

六、宫女

你低头走路

在宫内的墙角

一步步想着

耕种的事情

此时，大殿上的蜘蛛

在网上转圈

一头牛正翻耕新泥

七、问题

今晚

所有的细节都出现了问题

写出的每一个诗句

被我反复认定又推翻

门外的对话

让我不安

一起来的六个人

还有五个又住进了哪里

我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

窗外的古柏越发的黑

我就这样快速的完

始终让他无法理解

八、门

鸟在叫的时候

我穿行在那片受伤的皮肤中

液体从空中降落

修复破损的肢体

一棵长在石头上的古柏

弯曲着昂首向天

象隐喻

穿过林子

密林深处有两扇门开着

我正向其中的一扇门

走去

       这组诗写于2003年初期，是在一个叫铁佛香云寺的地方完成的，诗人可能牵强于某种宿命，想到要写下什么。从《守门人》开始，又到《门》结束，恰好是一次地理空间的轮回，而时间从“微弱的灯光”里到安静的“下午”，再到略显孤寂的寺院的夜晚，起伏飘荡，稍纵即逝。《守门人》一首，作者通过感性的观察深入到场景细节中，这里以守门人的行为印证了自我的存在，“我”是冷静的观察者，也是有着个人幻觉的描述者，而幻觉不知觉地深入到理性层面，这看上去更不可靠，只有用意象回归方式重新把真实推入感官体验中，“黑暗中的演练、使他左眼充血、光线从弱到暗、从暗到黑”，这是行为的失衡，色彩的狂欢，一切缓缓归于黑暗。

      《问题》终于来了，第七首可能要解决一些矛盾，是在现场中人的行为取向与内心焦虑相生相伴的重要问题。“今晚＼所有的细节都出现了问题＼写出的每一个诗句＼被我反复认定又推翻”，显然，作者在这里呈现了一个心理状态，这导致内心冲动遭到了现场伏击，“不能写，我要重新写”，而最后看来，在这首诗的结束之外，行为出现割裂，“快速地完”，在行为上终结了问题，可以看作是一次精神历险。整首诗的完成是为了一个简单而重要的问题，这首诗记录了这些，也解答了这些。

     这组问题是我认为的好诗，是诗人2003年初期的好作品，其实写这组诗，对当时的作者来说，如果不是身处铁佛寺，能否写出这样的诗，也是一个“问题”。由此可以想像，一个写作者写诗可能依赖于某种特定的环境，而时下众多网络写手对着电脑发呆之余，落指成诗，自得其乐，也是为环境所挟持。梦乔的写作态度让人稍微安心，她能保持平静，只有这样，人的心灵会在诗歌里持久畅游，获得本真意义。

      一个写作者受不同因素的影响，诗歌可能有所变化，纵观梦乔的诗歌，语言特质很个人化，色彩少有太大的动荡。如果要选出稍有变化的几首诗，我愿意选择她的《放射》，这组一共三首，形式相近，语感相同，给阅读者带来一些经验错觉的是：这组诗歌给人的印象荒诞，如果放入流行的流派归属中考察，倒有些超现实主义的味道，一贯的写作态势产生些许改变，更具有一些文本的吊诡 。这是其中一首：

摸进一道门

站在墙边

开始不断的脱掉衣服

我像红色的紧身衫

卷曲在平台上

他不停的调整着一束光线

对准我的脊柱

另一间屋子里的平台上

站着一个肥胖的女人

她死鱼般的眼神和叛变的胸部

举着自己的骨架

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正在向我靠近

        这首语言形成一定畸变，由具像“门”进入，给出一组镜像，分镜头展示，产生蒙太奇效果，而“一个肥胖的女人”荒诞地进入现场，行为粗暴，目的分明，“正在向我靠近”，真正达到现实幻觉与经验错觉的畸联。这种风格在这组诗歌里被演绎得入目传神，读来让人胆战心惊，另有一番走入迷宫的景象。

       诗人在写作中似乎对组诗情有独钟，让人值得关注一组诗《榕树上的家》，可谓真实体现了诗人心理特质与隐秘情感的和谐关联。这组诗一共四首，且写于异地他乡。这里面诗人需要一个内心关照的事物，而“Tang”出现了，形成诗歌抒情与叙事的具体身份。

（一）

Tang，你是从满天的根须里走来的吗

榕城的高楼

在你的身后

微微发蓝的灯光

从猫的眼里折射

你在遥远的巷道里踩乱夜的呼吸

榕树在窗外浮动

一夜的雨是我心中的秘密

你的唇和食指散发的烟味

让南方的四月眩晕

Tang，抱紧我颤粟的身体

回到天堂

（二）

昨夜的雨后

再不敢看你的眼睛

我热爱的四月

我痴迷的南方

在你的臂弯里开满红艳的海棠

六楼传来的声音

在大厅的漆瓶上缠绕

此刻

你正从春天的屋顶经过

蜜一样的季节默默无语

Tang，我该怎样靠近你昨夜的手臂

（三）

谁能把你从我的骨髓里抽走

一夜开放的海棠

从我的梦中醒来

Tang，在你身体之外

我仍在沉醉

穿过那条小巷

夜里斟满的暖茶

象疗伤的草药

紧紧贴着我的嘴唇

（四）

透过玻璃窗

我已看到你的背影

这个灰暗的下午

水不停的在窗外流动

泥沙埋葬我们的双眼

今夜的榕城让我安静如一株水仙

      每个人都有个人隐秘情感，一些事件时而在诗歌文本中泄露的同时，已被记忆经验化，随之而来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诗人可以通过语言的表达，意象的营造来组合复原，以此达到内心的完满，获取个人自我关照的绝对意义。在虚拟情境中，一切记忆可能模糊，需要更准确的语言来修复记忆，灵魂的伤口才得以弥合，内心的冲动才得以平静。这组诗歌采用第一人称，以女性的立场来调解情感的漂流与归属问题，“Tang”被直接引用，以咏叹调式的语气渲染出女性个人的情感色彩，孤寂且坚毅，踌躇且沉静，无所依依无所适从，让人身受悲情的感召。

     梦乔在2003年夏天写了不少耐看的诗歌，在初夏之际，偶尔在网上看到她的一组诗<把你的手给我>，细读之后，觉得虽是匆促之作，却不失为好诗歌，由此引发我以后对诗人诗歌作品的阅读兴趣。

（一）

慢慢 拉上帷幕

音乐还在梁上袅绕

很多话被卡在某个地方

又 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今夜没有星光

一个人的舞蹈

潜入神秘的黑夜

身体的许多部位竟毫无理由的开始胀痛

五月崩裂成伤口

在你的耳边痛哭

（二）

有暗香

自后花园升起

这时，你会和我说好多的秘密

花香轻轻地滑动

象你身体里散发出的淡淡的烟味

让人眩晕

一些外来的声音常常把你惊醒

我的敏感却来自你体内发光的种子

伸出你的手

我就和你飞翔

（三）

雷声在黎明前响起

我不得不逃离

我要躲避这猛烈的爆炸

在再次击中我之前

雨打窗棂

谁的光芒总在离我很远的身后

蛇样的尾随

脚步更加慌乱

形形色色的花瓣和你静谧如水

夜 从十一楼的窗帘下降落

      这组的语言稍有不加节制的嫌疑，从另一种角度考察，恰是主题干涉了诗人写作的过程，空间距离的差异造成情感有节奏地分离，时而回归到本体的颤动，时而脱离本体，从另一事物的位置安放中求得安定。当时，我隐约提到诗 人的“十一楼情结”，以为这是诗人由阅读经验的指引给写作带来的形式化定格，后来才知这是我个人的经验错觉。如同梦幻，总有似是而非之处，诗人在夏天写了另一组诗歌《梦幻庄园》，让我记忆犹深。其中的一首：

记得，那些水一样的液体

不断向我涌来

许多狡猾的小虫子善于伪装

吸附在每一条血管外部

他们窃窃私语发誓要生根开花

噬断我衰弱的神经

关闭门窗

仍旧听到庄园深处那些水一样的液体

不断向我涌来

庄园深处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远了又近了

       具体事务在诗歌外部形成了写作阻碍，日常经验已不可抚平内心隐秘暗伤，这可以是正常的情感波动，而写作只是以后来居上的形式来解脱心灵起伏的危机。这首采用隐喻与象征，再现了内心幻觉的真实性，情绪平缓地在稍有悖谬的语言中滑翔，最终低沉下去，在“细碎的脚步声”这一自然的声响里虚拟地想像，距离在这里富有弹性地收放，深沉的审美情态不言而喻。

      诗人对诗歌内部结构的安排线条分明，意象层次在错落中显得细腻妥当，这不是后观其效的说法，真正决定如此的恰是现场写作行为的一种自然过程，这在诗人另一首《青葫芦紫葫芦》中深有表现。

青葫芦紫葫芦

突然想起在他慌乱的背后

应该是有理由的

正如此刻的我

可以说出坐在桥上的理由

在正前方

紫色的葫芦突兀地爬上院子里的黄桷树

除了呼吸和呓语

我已听到第三种声音

就象今夜南方的那棵榕树

事实上 我已看到

叶子背后灰黑的底色

以及紫葫芦颈部凹陷的伤口

这让我在黄昏的池塘边

弄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

于是，我决定：

让榕树还原成一颗幼芽

让紫葫芦回到葫芦藤蔓上的家

       这虽然是诗人一首独立的作品，却是她最好作品之一。庭院气氛中流动个人情绪，以平静的姿态递交细腻文字，写作在场的气息控制良好，叙事的语调缓缓而来，在面对他事物的创伤，心有所动，在相关联的意象里果断产生联接，“让榕树还原成一颗幼芽＼让紫葫芦回到葫芦藤蔓上的家”，这里体察到诗人内心中另一种爱，敏感多情，果敢决绝。“爱”是一个人内心真实地表露，不矫情放纵，放之于写作，能从文字里隐约闪现，这正是一个写作者明亮的旁证和归宿。眼下受一些浮躁之气影响，一些写作者作态式的感叹只是无目的地穿行游荡，心灵不是在自由漫游，相反，却是僵硬地保持偏执，诗歌写作倒成为典型的精神强迫症的临床反应，令人叹息。

       梦乔的生活一贯保持简单，上网、写诗是她业余爱好，除此之外，她还喜欢舞蹈，这是她保持多年的兴趣。据说，她最喜欢的是“芭蕾”，在旋转中，人的一切负担可能变得轻盈，离心而去，只有惊艳的身肢在舞池中如醉似痴。生活中的细微背景也让诗人能捕捉到生动气息，在7月份，她写了一首《黑舞鞋》，能看出诗人在舞蹈中内心洋溢出的生命激情。

光线就这样

流到练功房的木质地板上

两年前的镜子清瘦许多

那双年代久远的黑舞鞋

像蝴蝶挂在时间的吊钩上

悬空一段迷人的舞蹈

就在此时

黑舞鞋开始旋转

带上一阵风停在耳边

我全身长满羽毛

轻轻地

无须多用力

就会找回失去的平衡

擦地、小踢腿、四位转、控制

在二位或三位手的地方

音乐从手掌飘过大厅穿透玻璃质地的七月

直至沐浴我的身体

       “擦地、小踢腿、四位转、控制”，是舞蹈的专业术语，诗人熟谙此道，可见个人生活经验影响写作的可能性。这首诗由记忆到印象，穿插精确描述，自然回到身体，很有在场的舞蹈感觉，轻盈飞舞，光线在时光里迷离，一发不可收拾。

      写作者有时对自身写作产生怀疑，作为阅读者也是如此，有时可能责问阅读诗歌到底有何重要意义。如何感受阅读快感，如何对一首诗作出忠实且不乏生动的评论。一个叫叙岸的朋友对梦乔的一首诗产生兴趣，在阅读后写下一段生动富有质感的文字，暂且算作是对这份评论的增色的补充。这首《开往冬天里的地铁》写于2003年9月，诗题与那部电影名恰好只是一字相差，透出丝丝寒意。

手风琴的沙哑声是从傍晚的铁轨边发出的

象六十年代某个电影的情节

月亮在身后移动

空旷的大街斜躺着许多泛黄的叶子

这个季节

我已习惯拉上半高的领子

大地在颤抖连同我整个的身体

远处有一丝火光

黑蝴蝶般的纸灰静静地飞舞

并快速向我飘来

散落在肩上和四周

这浩渺的夜空载着万物

正驶向终端

坐在这列地铁的最后一个位置

看窗外的时光快速的滑过

脉搏在寒风中哆嗦

急于收缩的毛孔拽痛了每一个细胞

我不能就这样地倒下

昏暗中有歌声传来

象蚊子呼吸的声音

音符却从指尖溜掉

我摸到自己冰冷的皮肤

和眼角滴下的泪

一缕头发遮住我的眼睛

       这首只有四节二十四行的诗，是从“手风琴的沙哑声”开始的，一首诗在某种情境下打动了阅读者，那个名叫叙岸的朋友是这样言说的：

       秋天是飘飞的，飘飞着的……

       这是个富有动感的时节，幻想开始出走。开往冬天的地铁，梦乔使用一个动态的意境，让秋天发出地铁之外的声音。对我来说，1993年以前，地铁这词是多么的陌生，就是个名词，仅此而已。尽管在比这更早些时候就已读到庞德地铁站台身后的隐意，可那些意象总是编织在语词里头。直到后来第一次独自彳亍于地铁站台匆忙无序的人群中的那刻，那些绿色枝头的许多花瓣真的就绽放开来……其实，所有人的等待，几乎都是为了迎接一种接近和离去了的声音，唯一的区别在于方式的不同。人们对声音的敏感、爱好、要求、寄望确实千差万别，而在秋天，诗人已经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声音--从傍晚的铁轨边发出的类似于某种情节的躁动，这正是秋天的不安：动态的秋天在地铁的速度内部传递着异样的信息。

       此诗在类比的写作里串入一种“共鸣”现象，共鸣的原始依据大概来自于声音在空气中流动的速度。我曾经学习过吉他，我明白了校音的结果是让必要的音阶在时间的临界点上达成颤动，这和共振原理有关。这些和此诗关系不大，但使我的阅读发现了其中的类似现象。

      月亮在身后移动/空旷的大街斜躺着许多泛黄的叶子

      月亮是秋天最值得动情的礼物；飘落的叶子是秋天纯粹的见证。万象之月，每每移动，天地相悉。泛黄的叶子斜躺着，在光影的关爱里依偎新的生命。这里显然铺垫和突出了诗写宽泛的时空域：天空和大地，情感线条同时抛出。

       我已习惯拉上半高的领子/大地在颤抖连同我整个的身体

      在既定理念下，许多行为的产生归属于人的本能反应。而习惯则是经验状态，认知的行为，对季节底部因果的再调查或者提升。“大地在颤抖连同我整个的身体”，物性现象的精神化不仅存在而且趋向更为广阔的空间。领子与身体；我与大地。噢，上升着的是灵魂。

       远处有一丝火光/黑蝴蝶般的纸灰静静地飞舞/并快速向我飘来/散落在肩上和四周/这浩渺的夜空载着万物/正驶向终端

       一定的距离在现实生活里有很大的可触性，当这一距离融入大脑内部的某条轨道，不可感知或预见的旅途通向远方。这浩渺的夜空载着万物，正驶向终端……这里，终端仍将遥远，直到思想消失。火光，已成为先验的载体。

       看窗外的时光快速的滑过/脉搏在寒风中哆嗦/急于收缩的毛孔拽痛了每一个细胞

       这种来源于地铁车厢最后一个位置的判断，把一些消瘦的细节拉得很近，相对静与动的复合让可能的声音打颤，包容的信息提醒着：我不能就这样地倒下，一个被确认的位置。这是一趟开往冬天的地铁，矛盾着的事物所传达的矛盾着的声音，颤动的主题填充着内心世界的无限焦虑。

       “昏暗中有歌声传来……一缕头发遮住我的眼睛”。诗的结尾深化了这一矛盾关系。人们探求和渴望一种安静恬淡的生活，而我们却很难做到。

      这是我迄今为止在网上看到的最富有神采的回复，叙岸把这些写在了《开往冬天的地铁》下，这首诗便有了它浩大的生命力，读来让人心动不已。

       梦乔的写作状态一直很稳定，最近，从9月份开始，她又写了一组新的诗歌《叙述2003》，似乎像是对年度记忆作文本形式整理，目前已经完成的只有四首：《想起广西》，《10月1日》，《南山和意外的米色》，《被搬走的和留下的》。请看第一首：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去想一个地方

一个无法抵达的水边

深隐故事的对岸

仍有许多被殃及的情绪

夜晚时分

有人靠岸

走路的声音有些离奇

如果没有记错

在阳溯的水边她早已添置了网和鱼叉

黑墨水的上游没有人对歌

那些熟悉的曲调

退回100年前的茅屋

这一次，我没有哭

默默听你与陌生的方言交涉

夜的拐角处

我看见你的白衬衣发皱的纹路

网，有些猖狂

鱼叉在水底嚣张

坐在广西的对岸

我慢慢调整姿势

        很容易觉察，在《想起广西》这首里，诗人虚拟了一个异域情境，而诗中确定“在阳溯的水边她早已添置了网和鱼叉”，这给出了一个空间生存的困境，在顺流而下的语感指引下，“这一次，我没有哭，默默听你与陌生的方言交涉”，到此，困境被消解一空，异域生存的焦虑隐没于另一种场景。从这里如果从诗歌技巧上来追究，可以看出作者对技巧掌握还是很娴熟的，气息沉稳，不慌乱，节奏如水流，顺势而下。另外一首《南山和意外的米色》呈现一幅现代派影像，色泽明亮，尖声惊叫，给人意外惊叹。

在熟悉的大厅

米色的上衣从不锈钢护栏的另一面出现

这是一个意外的情节

远远地你挥动着手

我却在栅栏外寻找一扇门

阳光照在脸上

整个下午越来越靠近纯粹的米色

碧绿的植物

足以让快乐从内向外延伸

厚厚的帘子不经意裂开了缝隙

花工正猫着腰给园子浇水

蝉的尖叫一阵阵穿过花瓣和我们的手心

年久失修的秋千

悬挂在南山的腰间

恍如隔世的梦

摇晃着逐渐向右倾斜

       这一首的强烈的现场感令人着迷，“栅栏”、“下午”、“阳光”这些语言布景让影像真实展示，“花工正猫着腰给园子浇水，蝉的尖叫一阵阵穿过花瓣和我们的手心”花工的安静，蝉的尖声惊叫，进入主体情绪，影像暂时失落。而最后一节，又把镜头拉得很远，“秋千”具像本身有摇晃特质，在特定地理环境下，脱离现实的控制，不受物理定律的影响，“摇晃着逐渐向右倾斜”，向右，动作缓慢，心理此刻失去平衡，恰到好处。个人情绪在生活会受多种因素影响，进入写作中也是如此，内心的秘密暗合了灵魂的创伤，保持纯度的伤感，以文字的曲折环绕内心隐秘世界，发出立体的声响。在另一首《被搬走的和留下的》诗中，感觉正是如此：

这是一幢陈旧的楼房

一直以来

在我的意识中更接近医院或者墓穴

尽头有些昏暗的光从很深的一端拐了进来

唯一的声音来自大院内

那些生长的樱花和石榴

长长的巷道

深陷水泥和钢筋内部

正一点一点张开变形的嘴

臭虫、蟑螂和长毛老鼠

躲在墙角闪着绿火

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

尘埃已将我们团团围攻

在三楼向左拐的第一间

大多时候你只能看到一个灰暗的背影

昨夜，院子里的樱花和石榴被一车车搬走

我甚至无法对你做出最后的手语

跌进更深的夜

疼成你一世的废墟

       现实中的“旧楼”，接近幻觉的“医院或者墓穴”，若隐若现的“臭虫、蟑螂和长毛老鼠”，种种灰暗隐晦物件充斥诗歌，内心的孤寂，生命短暂的绝望，情绪隐于场景，在虚拟倾向的想象力支配下，只能回到前夜，回到过去式中，如此才能与现在时刻发生隔离，神经官能被时间之弦轻轻拨动，“废墟”成了“他人疼痛”后的惟一遗产。

       以上，我只是以时间为序，对梦乔的诗歌作了具体文本的解读，这样平面化解读的方式符合个人习惯，如果换另一种方式评说，旁征博引，似乎又有另外的难度，更为重要的是：漫游文本的理想遭到约束。我们对一首诗，能言说的不过是心灵上的互为关照的结果，抉隐发微的力量在一首诗中显露，也只是对一首诗的尊重与体贴，能慰籍心灵，也就足够了。在一切成为历史叙事之后，我们所回忆起来的写作的快乐，可能来自一首诗的力量，当再次阅读这些时，回忆的时刻是如此安静，“诗歌”变得广大辽阔，偶尔听到夜莺的孤鸣，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们相信，梦乔还会写出她想写的诗歌，她曾经说：“有诗歌，我才不会感到孤独。”

李三林

2003年11月4日于安徽